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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五章 大结局(三)

二人躲过周围的侍卫,悄悄出了长乐宫,来到一个偏僻的地方。那里比长乐宫更冷,远远的便能感觉到一股透骨的阴寒之气。如果她猜得没错,这座破落阴森的宫殿应该就是后宫女人的噩梦之地——冷宫。她确定她没来过这个地方,但是看了一圈周围光秃的树枝,萧瑟的景致,她觉得很熟悉。

启云帝带着她从一侧稍矮的院墙跃进去,穿锁在空寂而寒冷的院落和大殿。院中干枯的落叶堆积了厚厚的一层,无人打扫。她一脚踩上去,脚下便发出吱吱的细微声响。冷风掠过,将枯叶卷起,在他们周围纷纷扬扬。偶尔有一片划过她的脸颊,微微的疼。

她皱眉,抬手拨了一下,眼光不经意扫过院内一侧,看见一块不大的青石残碑,似乎曾在她梦里出现过。她愣了愣,眼光微抬,忽然瞥见那碑石上有一只脚,纤细的脚踝慢慢腾空,她顺着往上看,只见石碑后那棵高大的梧桐树下一个娇小瘦弱的身体在空中飘飘荡荡。那是一个小女孩,七八岁的模样,女孩吐着长舌,圆瞪着眼睛死死看着她,凉白的月光照着女孩狰狞恐怖的表情,让人禁不住身子一颤。

她不由自主停住脚步。

启云帝见她不走了,眼睛盯着一个地方看,便顺着她的目光望了一眼,疑惑道:“容儿,怎么了?有何不妥吗?”

漫夭回神,闭了下眼睛再睁开,那里又什么都没有了。

是她眼花了?可是刚才那情景感觉那么真实。

“这里看起来好熟悉。”她不自觉的喃喃出声。

启云帝神色微怔,继而无事般的笑道:“你忘了?你在这里住了十几年,自然会觉得熟悉。”

漫夭一愣,她是真的忘了。怪不得会有那么奇怪的感觉,原来又是容乐的记忆。她皱眉道:“你带我来这里见什么人?”

启云帝道:“你的一个故人。”

漫夭眼光一顿,故人?他不会是起了疑心想试探她吧?也不知道她这具身体究竟何时中的“天命”?倘若中的晚,那她不认识容乐的故人还情有可原,倘若中的早呢?她蹙眉想了想,正在措辞,想找个借口拒绝。

启云帝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不容拒绝的拉住她的手,朝着对面的院子努努嘴,“就在那里面,你放心,她肯定是你想见的人。快走吧。”

看来她是没办法拒绝了,见了再说吧。

西苑内,最旁边那间空旷而简陋的屋子。他们推开那破败的房门,再轻轻掩上。

屋子窄而深,里面空空荡荡,连张床都没有,只有几条白绫从房梁上垂下来,在四处漏风的房间飘摇摆动,宛如幽灵的舞蹈。

她穿行其间,冰凉的白绫偶然划过她的颈项,带着一丝死亡者的气息,令人寒毛直竖,她不禁手心布满了冷汗。

启云帝感觉到她的身子抖了一下,转头问道:“容儿,你害怕?”

漫夭深吸一口气,让自己镇定下来,皱眉问道:“你说的人呢?”

启云帝望了望前面的墙角,“就在那里。”

漫夭随着他的目光从两条翻飞的白绫中间看过去,前方尽头,墙皮脱落,一片灰色的斑驳。拐角处,一个瘦弱的女子抱着膝盖坐在一块木板上,似是睡着了。那女子头发散乱,身体单薄,她看不见女子的脸庞,但那身衣裳,她依稀认得。

皇兄说是故人,难道是……她蓦地一怔,当日在乌城城墙上,可儿穿的似乎就是这件衣裳!

“可儿?”她惊得叫出了声,启云帝忙捂住她的嘴,示意她小声点。

漫夭推开他,快步跑过去,抓着女子的肩膀,低声叫道:“可儿,是你吗?可儿?”

女子迷迷糊糊抬头,月光透过破陋的窗子,照在她脸庞上,漫夭只看了一眼,整个人便愣在那里。

女子睡眼惺忪,看了看她,迷茫呓语:“我又梦到公主姐姐了。”她的声音有些飘渺,透着想念,透着失落。说完闭上眼睛,头又垂下去。

漫夭手微微僵硬。那声音分明是萧可。然而,那张曾经干净的一尘不染,如同洋娃娃般精致可爱的脸庞,如今却是脏兮兮的,像是流浪街头的乞丐,从前圆润的下巴变得尖细,一双纯净的大眼睛嵌在削瘦的脸庞愈发的黑白分明。

漫夭只觉鼻子一酸,可儿怎会弄成这个样子?她连忙蹲下,捧住萧可的脸,抬起来,“可儿,醒醒,你不是做梦,真的是我。你快醒醒……你怎么会在这里?你在这里呆了多久了?”

萧可再次睁开眼,稍微有了一丝清明,她眨巴着大眼睛,望着近在咫尺的熟悉脸庞,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

“咦?公主姐姐怎么还在?”萧可抬手朝自己脏兮兮的脸使劲拧了一把,“哎哟!疼!”

下手太重,她疼得一下子跳了起来,捂着被自己揪过的地方来回直蹦。

漫夭看着她几近滑稽的模样,一点也笑不出来,只是心疼。她站起身,拽过萧可的手,又唤了一声:“可儿。”

萧可愣住,她刚才感觉到疼了!不是做梦!定住身子,睁大眼睛看眼前之人。从上到下的打量,似是生怕认错般的仔细。

“公主姐姐?!公主姐姐……”萧可一确定是她,立刻朝她扑了过来,紧紧抱着她,像一个彷徨无依的孩子终于见到了自己的亲人,满腹的委屈用眼泪宣泄出来。

漫夭忙搂住扑过来的萧可,轻轻拍着她的背,“是我。”

萧可的眼泪流的更凶了,她双手紧攒住漫夭的衣裳,仿佛害怕一松手,漫夭便会像她梦里的那般突然消失掉。

漫夭感觉她的身子微微颤抖,轻柔安抚着她,“可儿,别怕。”

萧可哭了一会儿,才渐渐止住,抬头望着四处飘摇的白绫,声音打颤道:“公主姐姐,你不知道这里多可怕!我在这里待了五个月了,还是不习惯。这个地方什么都没有,只有这些白绫和来这里上吊的死人。我好想离开……可我身上的毒早就用完了,怎么都出不去……我觉得这里好恐怖,有好多鬼……她们每天晚上都对着我唱歌……”

萧可是一个没吃过多少苦的人,心理世界一向比较明亮,如今与死人为伍,被关在这种阴森的地方长达几个月之久,几乎要崩溃。

每每深夜,她总会想起那天城墙下的那些血肉模糊的尸体,鲜血成河的情景,她总觉得她的身边到处都是幽魂,她们对她张牙舞爪,似是想将她剥皮拆骨,用来泄愤。她害怕,可是不管她怎么叫也没人理她,外面的那些人,把她当成了疯子对待。

漫夭为她拭去脸上的泪痕,心疼道:“我不是让姚副将送你回宫了吗?你怎么会来这里?”

萧可气呼呼的说:“那天我跟姚副将在回宫的路上被一群黑衣人拦住,他们武功好厉害,姚副将被他们杀死了。我身上带的毒不多,所以,很容易就被他们抓住了,然后被带来了这里。”

漫夭蹙眉,扭头看了眼启云帝,问萧可:“是谁抓的你?抓你来为的又是什么?”

萧可想了想,说道:“我不知道他们是谁,我听他们说本来是要抓公主姐姐你的,但是没见到你,就把我给抓来了,关进了这个鬼地方。哦,对了,我听见一个女的提到‘天命’,说我是‘雪孤圣女’的徒弟,也许有办法延续谁的性命?师父都说‘天命’无解,如果我有办法,我第一个会先救姐姐,可是……”她说着低下头去,心中难过极了。

启云帝面上微微一动,冰灰色的眸底闪过一丝异样的情绪,瞬间被掩去。

漫夭眉头皱起来,莫非这宫里还有人和她一样,也中了“天命”之毒?而将萧可抓过来,想必是太后的人,难道太后在五个月前就想抓她了?那么,皇兄在那个时候设下局,攻打乌城,将她引过去,并悄悄带走她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是为了禁锢她?还是为了解救她?如果说,他用三十万人的性命,只为阻止她落到他母亲的手里,这……可能吗?她真的不明白了。

转过头去,看站在暗处的男子,身影清寂而削瘦,漫夭凝眸思索片刻,没有答案。便又问萧可:“你来了以后,见过什么人没有?”

萧可道:“我见过一个黑衣人,好像是那些人的头领,全身都蒙着黑布,只露了一双眼睛……”

“天仇门门主?”

“哦对,他们叫他门主。”

这个天仇门门主不是与傅鸢有关系么?怎么又为启云国太后办事?他们之间到底是什么样的一种联系?

她正想着,启云帝这时候说道:“时间不早了,萧可,你给她看看,她的身体怎么了?”

萧可似是这才注意到他,吓了一跳,她记得来的时候,听说启云帝死了。

“你,你,你……”

漫夭连忙道:“放心,他是人,不是鬼。被我一箭射死的,是他找的替身。”

萧可这才放下心来,见她小腹平平,这才想起问孩子的事情。漫夭将这几个月发生的事简单说了,之后,萧可替她把脉,眉头不展,漫夭知道“天命”之毒已深,也没多问,只让她开了治风寒和胃病的方子,启云帝收了,带漫夭离开,而萧可,只能继续忍耐,为了不让太后起疑心,得再留在冷宫里一段时间。

启云国边关。

宗政无忧和宗政无筹以前做梦都不会想到,有朝一日,他们二人会联手攻打启云国,尽管没有明确的结盟,但目的却是相同的。

上一回在御门关,宗政无筹下令放行,出乎宗政无忧意料之外。这一次,临天国两朝联手,虽心有芥蒂,彼此之间无话,但打起仗来,却配合得十分默契。而宗政无忧又有天书在手,两军攻城掠地,势如破竹。

南、北朝大军打到汇都的消息传入皇宫时,漫夭进宫已近一月时间,她仍然没见到太后,而皇兄似乎很忙,那晚从冷宫回来,他瞧瞧给她送过几次药,之后她就再没见过他。

她每晚等三更过后,出去查探,可至今也没有孩子的半点消息。她越来越着急,没有了皇兄的药,她感觉自己的身体每况愈下,益发的容易疲惫,呼吸不顺畅,每每一口气提不上来,她便会想,她会不会就那么死掉,再也见不到无忧,见不到她的孩子。

月光清冷,寒风潇潇。

这日四更后,她再次来到慈悉宫屋顶,避着巡夜的守卫,小心翼翼地揭开瓦片一间一间的查看。周围安静极了,她转了一圈,以为又要无功而返,恰在这时,有一阵孩子的啼哭声隐隐约约从不远处的院落传过来,她心中大喜,忙寻着哭声而去。

那是一座荒废的院落,偏僻而冷清。

在一个全封闭的狭小空间,点着一盏黄灯。屋里仅有物品是一张硬板床,床四周有挡板,里面躺着一个孩子。她灵巧闪身进去,急切的走近床前,一看之下,大失所望。那是一个一岁左右的小女孩,长得很好看,小脸粉嘟嘟的,极为可爱,可那不是她的孩子!

失望过后,她不禁疑惑,皇兄虽有许多嫔妃,但这几年来,却没有任何一个嫔妃诞下一男半女,也不知这是谁的孩子?她还这样小,怎会被扔在这里没人照看呢?

说也奇怪,那小女孩本是哇哇大哭,但一见她,不但停止了哭泣,且睁着大眼睛望着她,忽然咯咯笑了起来。

漫夭微愣,那孩子娇憨的小模样真招人疼,肉呼呼的小手朝她伸过来,似是想让她抱,漫夭心头一软,毕竟是做了母亲的人,看见别人的孩子便会想起自己的孩子,她不自觉的就将孩子抱了起来。然而,她的手刚越过面前的挡板想抱起孩子时,只听咔嚓一声响,似是触动机关的声音,外头立刻有人叫道:“什么人?”

漫夭一怔,连忙又放开孩子,想离开已是来不及,这间屋子无窗,只有一个门,而那扇门外,瞬间围了许多高手。为首的那人,正是当日“请”她入宫的御林军统领。

他抄着手,立在门外,似已久候般的神色,道:“公主的内力果然已经恢复了。太后有令,既然公主嫌长乐宫闷得慌,就请挪挪地儿吧。公主,请。”

他做了个请的手势,漫夭站在门口没动,似笑非笑的冷眼望他。

御林军统领笑道:“属下知公主内力深厚,凭一曲‘摄魂曲’夺去十数万人的性命,又岂会将我们区区数十人放在眼里?!可是,公主,请您……往那边看。”他手指向左边院墙拐角处。

漫夭顺着方向一看,一名女子抱着一个孩子从拐角处走了出来,女子身边有人提了一盏宫灯,那灯光正照在熟睡的孩子的脸庞。

“我的孩子!”漫夭激动的叫了一声,就要冲过去,那统领把剑一横,挡住她的去路,语带警告道:“公主稍安勿躁,您先想清楚,您这一冲过去,这孩子还有没有命让您抱就说不准了!”

漫夭之前见到孩子心情激动,没太注意,此时细看,才知道那抱着孩子的女子手中拿着一把细长而小巧的刀子,正抵在孩子的颈下,她大惊失色,不敢再轻举妄动,强压下心中的慌乱,转过头,强自镇定,对御林军统领冷声问道:“你们到底想怎样?”

“我们不想怎样,只是恳请公主您放安分点。这个孩子是生是死是残?全在您一念之间。”他说着对那女子使了个眼色,那女子手中的尖刀往孩子幼嫩的肌肤上轻轻一划,一道鲜红的血印赫然在目,孩子感觉到痛,醒来哇哇大哭。

漫夭大骇,慌道:“别伤害他!”急急阻止过后,她双手握成拳在袖中直颤,那把刀划破的不是孩子的肌肤,而是一个母亲的心口。听着孩子尖锐到嘶哑的哭声,她只觉撕心裂肺的疼,强忍住欲夺眶而出的泪意,声音微微发涩,“你要带我去哪里?走吧。”

她转过身,狠心的忍住不再看孩子,她怕再多看一眼,就会不顾一切的冲过去抢。

御林军统领满意的一笑,在前边带路。

那是一个比冷宫更荒凉的所在,她有些疑惑,一个太后的宫苑竟然还有这样的地方?而更令她惊讶的是,这院中隐藏着一个地下囚牢,石壁铁栏,坚固无比。她被锁进去之后,那位统领离去,她望着阴暗潮湿的地面,满脑子都是孩子的哭声。

跌坐在地上,她用双手捂着脸,埋入膝间。

她与太后无冤无仇,太后为何要这样对待她?她记得在尘风国的最后一晚,她昏迷之前,有人在她耳边说:都忘了吧。那人应该是天仇门门主,他们让她忘记什么?会不会是容乐的记忆里有什么秘密是她所不能知道的?所以,他们才一再的加害于她,想置她于死地。

究竟会是什么秘密呢?

人们都说,这个由先皇从外头带回来的美貌女子于正承盛宠之时退居佛堂的行为很傻,然而,那时候,谁也想不到,在她被所有人遗忘的十年过后,她的儿子——那个肤色苍白最不被看好的皇子,登上了皇位。而其他皇子,皆在争位的过程中,相继丧命。可见这个人的心机有多深!

这些日子,漫夭只顾着找孩子,也没找机会去看看太后,看看那个心机深沉的女人,究竟长着怎样的一副面孔?

这一夜,冷极了,大概是这囚室太隐蔽,铁囚栏太结实,地牢之中无人看守,她想喝口水,嗓子叫哑了也没个人搭理。不知过了多久,她闭上眼睛,靠着石壁,脑子浑浑沉沉,人仿佛进入了一个模糊的幻境。

那是一片荒山野岭,迷雾罩空,一个七岁的女孩站在高高的山头上,望着底下幽深的山谷里,扔得横七竖八的尸体被成群饥饿的野狼撕裂成碎肉,吞食入腹,留下一堆白骨。

女孩的面容是极度惊恐和悲痛过后的平静,平静得不像是这个年纪该有的表情。

瞳孔哀寂,唇色苍白,那女孩对着谷中的森森白骨轻声却异常坚定的说道:“爹,娘,我一定会找到陷害你们的罪魁祸首,为你们报仇。我相信痕儿也还活着,我和痕儿定不会辜负你们的期望,好好活下去。”

漫夭迷迷糊糊中,觉得心口好疼,好像那女孩隐藏在心底的悲哀全部传进了她的身体里,堵的她喘上来气。身子渐渐倾斜,滑到地上,她抱着双臂,微微颤抖。眼前又出现了另一幅画面。

深夜,破败的宫墙,脱落的墙皮,垂悬的白绫,阴森而诡异的气息……这里她认识,是冷宫。

一个全身被黑衣罩住的分不清男女的人,指着梧桐树下吊着的与小女孩年纪相仿的孩子说道:“以后,你就是她——启云国的容乐公主。现在临天国到处都在通缉你,你想活着报仇,就得听我的。明白吗?”

女孩想也不想就点头,黑衣人满意道:“去吧。”

女孩眼中闪过一丝惧色,但很快便被压下去,她缓缓走到梧桐树下,踩着青石碑,将吊死的孩子解下,然后蹲下身子,颤着手扒下那尸体身上的衣服给自己换上。

黑衣人给了她几样东西,嘱咐她几句后离去。她在石碑下挖了个坑,将那孩子埋了,拜了三拜,起身后将头发打散遮住面容,走进四处漏风的屋里。

那间破屋子里的窗边有一架旧琴,她取出乐谱,只看一遍便收了起来。

指间拨动,生疏的技艺弹奏出来的曲调满含了悲、怨、恨、怒,她一遍又一遍的重复,最终在练习中渐渐隐藏了锋芒和情绪。这是她要学的其中一样。

漫夭在琴声中一阵恍惚,那女孩心中的悲痛,她仿佛正在亲身体验,她甚至还知道那女孩心里在想些什么。

转眼见,女孩已经长成婷婷玉立的少女,出落得风华绝代。

这日暮色初降,少女换上一套素色宫女服,轻巧的越过院墙,去了离冷宫不远处的一座僻静的亭子。那亭子周围树木高大,小径曲折,亭子里坐着一个和她差不多年纪的少年。少年面容清俊,神态温和,一身儒雅高贵的气质从骨子里透出来,令女子看了禁不住怦然心动。

容乐走过去,在他身后微微一顿,少年回身,望着容乐的眼光倏然亮起,嘴角噙着温润的笑意,唤道:“容儿,你来了。”他便是当时的启云国六皇子,容齐。

容乐目光清澈,笑容明璨,将埋在心里的阴暗掩藏的不露半点痕迹。她像是一个朋友般祝贺道:“齐哥哥,我听他们说,你很快要当皇帝了,恭喜你。”

容齐温和的表情变得深沉了几分,眼中却并无喜悦。他点了点头,望着她,目光灼灼,“等我登基以后,封你做我的妃子。”

容乐一愣,眼神倏然黯下,轻轻摇了摇头。

容齐清眉微皱,“你不愿意?”

容乐低下头,抿着唇,不做声。

容齐唇边一贯的温和笑容遽然消失,似是没料到她会不肯。他皱眉道:“你真的不愿?为何?你不喜欢我?那这些日子……你来见我,是为了什么?”容齐语气顿了一顿,目光一转,有着与他年纪不相称的深沉难测,他好像忽然想到了什么,陡然抓紧了她的手,盯着她的眼睛,目光锐利,“难道你是为了学习皇家剑术,故意接近我?”

容乐身躯一震,猛地抬头,直觉的想甩开容齐的手,但是又忍住。她清丽绝美的双眸浮上一层浅浅的薄雾,红唇微颤,想说:“不是我不愿,是我们的身份不允许。”但终是没说,只是吐出一个字:“是。”

容齐面色一变,“我不信!”说完皱眉思索,似是在找她不愿意的原因。

“我知道了,容儿一定是担心我日后会有三宫六院?你放心,我绝不会像父皇那样,即便我想,我这副身子怕是也不允许。”容齐目光再次露出期盼,似是在说,这样你该放心了吧?

容乐眸光微动,心口涩涩的疼。她望着容齐,还是摇头,继而干脆转过身,快步离开。

“容儿……”容齐不解,在她身后唤了两声,眉头又皱了起来。

容乐回到冷宫,抬眼望着四周墙皮剥落的庭院——她的栖身之所。她神情凄楚哀伤,默然不语。她无法选择的命运,早在家逢巨变时就已经注定,她的未来,由不得她做主。几年的冷宫生活,她早已看透人间冷暖,学会薄凉。可唯独那同样孤寂却带给她温暖的少年总让她无法拒绝,忍不住想要靠近。如今,那层窗纸被捅破了,她再也不能若无其事,装作只是朋友。

她窝在这凄冷之地,一连数日不再出去。冷宫外头,初初登基的少年皇帝没有册封皇后,也没册封任何一个妃子,而是将整个皇宫翻遍,为寻找一名叫做容儿的宫女。

当搜到冷宫时,她被侍卫带着从门口走出去,那是她十年来第一次在阳光下走出这个大门。

门外的容齐,已不再是往日那个隐藏锋芒连宫女太监都不将其放在眼里的不受宠的皇子。他踩着亲人的鲜血和尸体,成为那万万人之上的一国之君。

御辇之上,他龙袍加身,眉似青峰,眼若星子,唇含丹朱,面如冠玉,一张容颜比往日更俊美十分,仿佛那天上的太阳都只属于他一个人,耀目,尊贵,不可逼视。而那嘴角,一贯的儒雅温和的笑意也掩不住那专属于帝王的威严气势。

少年皇帝看到容乐的身影,目中顿现欣喜,他望着她一步一步缓缓朝她走来,灿烂的光华从他温和却又深不见底的眸子里一点点透出,他站起身来,朝她伸出手,她却目光一闪,盈盈拜倒,垂着头,艰难开口:“臣妹容乐……拜见皇兄!”

字字如刃,割在她心头。

一声皇兄,令容齐如遭雷击,身躯僵硬,面容立时煞白。他似是以为他听错了,他怔怔望着跪地的容乐,“你……你叫我什么?”

没有用那象征着至高无上地位的自称,在她面前,他只是他。

容乐缓缓抬头,抑制住声音的颤抖,应道:“皇兄。”

从来都是一身儒雅从容无论遇到何事,都能镇定无比的男子,此时身子狠狠一颤,跌回到椅子上,任何一种言语都无法形容他此刻眼中的悲哀和绝望。那刚刚还粲然的目光,瞬间空了。

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人绝望的?他爱的人,竟然是自己的亲妹妹!

“你们都退下。”他屏退周围的人,目光死死盯住她的眼睛,“为什么……不早一点告诉我?”

容乐躲开他的目光,没有回答。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从一开始,她偷溜出去的时候,无意中在那偏僻无人的亭子里遇见他的时候,她还不知道他的身份,更不敢轻易将自己的身份说出,试想,一个本应待在冷宫里的人却出现在冷宫之外,而看守冷宫的侍卫全然不知,传出去,她必死无疑。而当她可以说的时候,她却已经说不出口。

容乐跪在地上,一动也不动,眼角的余光瞥见得不到答案的容齐苍白着脸,缓缓步下御辇,在隐忍的轻微咳嗽声中慢慢远去。她望着他那虚浮的脚步,孤独的背影,无声的流下两行泪……

躺在地上的漫夭黛眉紧皱,梦里的容乐对于容齐的纠结情绪,抓紧了她的心,让她几乎不能呼吸。这个梦好长,长到她仿佛亲身经历了十几年的人生,累极了,却醒不过来。

又是一个冷月下的不眠之夜,被接出冷宫的容乐住进了新修过的宫殿——长乐宫,这里的院落没有枯枝杂草,屋里没有白绫破窗,有的是精致的亭台楼阁,如画般的风景,屋里有软软的床榻,上好的丝质锦被……她再也不用窝在墙角睡觉,担心冬天的夜里会被冻醒,再不用看宫女太监们的脸色,吃奴才们都不吃的冷硬剩饭……可是,她仍然不开心,即便是伪装的笑容也无法再像从前那般自然灿烂。

容齐的脸色愈来愈苍白,温和的目光也一日比一日更深沉难测。他首次踏入长乐宫来看她,以一个哥哥的身份,坐在容乐对面,捧着她亲手为他沏的茶,指尖发白,目光垂下,望着漂浮在杯中水面的两片碧绿的茶叶交错荡开,一片沉下杯底,另一片还在漫无目的的漂浮。

容乐安静地坐着,也望着面前的杯子,不说话。

过了一会儿,容齐才抬眼看她,眼神复杂难辨,缓缓开口道:“近来边关局势不稳,今日早朝,大臣们提议,让你去临天国和亲。”

容乐捧着杯子的手轻轻一颤,微微抬眼,对上容齐眼中掩藏不住的悲伤痛楚,她慌忙移开眼,盯着一面白墙,脑子里浮现十年前那永不退色的情景,人头翻滚的刑台,血肉撕裂的山谷……还有父母给过她的七年的呵护和疼爱。她咬了咬嘴唇,“好。我去。”

她轻声说着,语气却是坚定。容齐双眼一睁,溢满惊诧的眸子薄怒晕开,手中滚烫的茶水洒了出来,烫红了苍白的手却不自知。

她心里知道这不过是他来见她的一个借口,但她假装不知,假装看不见他的反应,又道:“我有个条件,我要嫁到皇室。即使不是太子,也得是临天皇最宠爱的皇子。”

容齐眸光一变再变,他定定望了她半响,杯中缭缭升起的气雾模糊了两个人的视线。

那杯茶,握在手心,始终没有喝下去。不知过了多久,他才转过头去,闭了闭眼睛,起身,甩袖离开。

第二日,一早。容乐起床时,宫里一个下人都见不着,她正疑惑,便见一个身材高挑作宫女打扮的人大步进屋,扔给她一套同样的宫女服,“换上。”

容乐一听声音,惊诧道:“皇兄?你怎么穿成这样?”

容齐蹙眉,催促道:“快换衣裳,我带你出宫玩。”

容乐眼光一亮,心中微动,她被困在这个皇宫里已经十年了,早就想出去看看外面的天空,但那对她来说,似乎只是个奢望,除非嫁出去。忙换了衣裳,两人拿着一块令牌以出宫办事的名义顺利离开。

外面天空广阔,街道繁华。

容乐仿佛飞出笼子的小鸟,连日的阴霾一扫而空,心情飞扬畅快。她扭头看着一身女装走路都不自然的容齐,这哪里还像是一个皇帝?她不禁笑道:“原来齐哥哥还是个美人!”

容齐俊秀的面容微微一僵,但也没生气,转眸望女子笑意灿烂的容颜、清丽灵动的双眼,他有片刻的恍惚,似是想起之前两人在一起的快乐时光,幽幽叹道:“在我心里,天下间的美人再美,也无人能及容儿你半分。更何况,我是男子,往后不准再用美人二字形容我。”

容乐听罢笑得愈发的明灿。

两人找了间铺子换了衣裳,租了辆马车,随意选了个方向,便来到了一个临河的小村庄……

漫夭认识这里,这便是她和启云帝住了四个月的地方。然而,此时此地,那片银杏树下还是空阔一片,没有房子,没有小院,没有蜀葵,也没有石板铺成的小道。

容乐很喜欢银杏树,她绕着那些树转了一圈,面色欣喜。

容齐突然说道:“容儿,我们……不回宫了好不好?就在这里盖两间房子住下,谁也不认识我们。”他眼中有期盼,有忧伤,那是平常隐藏在深沉背后不可窥见的表情。

容乐眼光一动,随口笑道:“好啊。”在她看来,他不过是开玩笑罢了。他是皇帝,他怎么可能离开皇宫,抛下整个国家,与她在这里隐居?

容齐目现惊喜,一把抓着她的手,不确定的问道:“真的可以?你真的愿意?”

容乐愣了愣,慌忙挣脱他的手,又绕着那些树来回的看,以掩饰她的尴尬和不自然。

容齐再次上前拉住她,扳过她的身子,很认真的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等房子盖好,我们就在这里成亲。”

她震住,成亲?“你在说胡话么?我们怎么能成亲,你忘了,我们是……是兄妹。”她垂下眼,想掩住目中的闪烁。

容齐的眼神不再是当初得知她身份后的哀绝,他眸子一沉,那一贯的温和与儒雅神色都不见了,只剩下正在急剧酝酿的一场巨大的风暴。

他突然将她推靠到树上,力道之大,令她的背脊生疼。她蹙了蹙眉,不知他因何突然生气?变得如此反常。

容齐的手紧紧扣住她的双肩,眸光暗了些,整个人便欺压过来。

“你,你……”容乐大惊,有些慌乱,结巴的不知说什么好。

容齐不等她说完,双唇带着炙热无比的温度堵上了她的嘴,仿佛要将她溶化般的急切。

她愣住,失了反应,脑子开始混乱。那股陌生的悸动令她的心咚咚直跳,仿佛不是她的。

一阵宣泄心中愤怒的狂吻过后,他开始变得温柔。稍稍离开她的唇,用舌尖挑弄着她的嘴角,她如被电流击中,身子轻轻一颤。她睁着眼睛,望着近在咫尺的俊美脸庞上专注而陶醉的神情,她忽然想就这样忘记一切,与他相守,也没什么不好。

容齐终于放开她的唇,一把将她搂进了怀里,抱得她喘不过来气。他在她耳边说道:“我不在乎!不管你是谁,我都要与你在一起。谁也拦不住。等这里的房子建成之时,就是我们成亲之日。”

也许是他的话太动听,也许是他的声音太温柔,容乐不由自主的抬手回抱住他的腰,小声问道:“那……你的江山呢?”

“江山,从来都不是我的。”

“不是你的?那是谁的?”

容齐放开她的身子,牵着她的手,似是不想继续那个话题,“容儿,你觉得我们的房子建在哪里好?”

她也不再多问,看了眼周围,笑道:“我喜欢这些银杏树,就盖在这里吧。到了秋天,风一吹,满院子都是金黄色的银杏叶,一定很美!”

容齐欣悦道:“好。再围一个院子,院里多种些花草。容儿喜欢什么花?牡丹好不好?”

容乐目光晶亮,“我不喜欢牡丹,我觉得蜀葵花就很好,一到夏天,开满整个院子,一片圣洁的白色……”

“好,你说蜀葵就蜀葵。”阳光下,容齐宠溺的笑容,带着幸福的憧憬,很是迷人。

两个人一起想象着美好的画面,那一刻,容乐是真的动摇了。然而,不到十天,黑衣人的到来,彻底摧毁了她的意志。

最终,容乐独自离开了那个村子,没有留下只字片语。

她和他,都有自己的责任和使命,即便他愿意为她放弃江山,她也愿意为他放弃仇恨,但别人不会放任他们逍遥自在。况且,他们都不可能轻易放下。自从她决定接受这个启云国公主的身份,她的人生路,就已经没了选择。

回宫之后,容乐称病不出门,以为那从不曾露面的太后会传召她问话,却没料到,皇帝和公主突然失踪,皇宫竟然安静的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宫里宫外,传的是皇帝病了,暂时罢朝几日。

容乐回宫后的第三天,容齐才回宫。她听说皇帝虽然看起来还跟以前一样温和俊美,却越来越沉默寡言,人也憔悴了许多。但他没有来质问她为何弃他独自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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